第九十六章 禹穴狐辩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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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月初二,午后。赵清真循着气机指引,出了绍兴府城,往东南方向的会稽山行去。山势并不险峻,却古朴苍翠,弥漫着一股源自上古的肃穆。远处,大禹陵寝所在,一股浩大、沉稳、近乎于“德”的厚重气运如同巨玺镇伏大地,令百邪不侵。然而,在这宏大的正气边缘,山峦褶皱深处,却也隐藏着许多精怪妖氛,借禹王余威躲避天谴,或依靠山林水泽灵气修行。

赵清真并未前往禹陵核心区域惊扰先王圣域,而是在山麓一处较为偏僻、临着一条名为“若耶溪”支流的清幽之地,寻到了一个半荒废的古禹王庙。庙宇不大,门墙斑驳,显然香火稀落已久,但整体结构尚存,并无阴邪之气,反而因靠近禹陵,残留着一丝微弱的镇压水患、泽被苍生的仁德余韵,正好可借用来中和守宫妖毒的淫.邪怨怼。

他推开吱呀作响的庙门,院内古柏参天,杂草丛生,殿内禹王神像金漆剥落,却目光沉凝,俯瞰山川。赵清真拂去神像前供桌上的积尘,盘膝坐下,将归尘剑横于膝前。剑格处“天权文曲”湛蓝光芒亮起,精纯阴柔的水元真罡如同清泉流淌周身,开始缓缓冲刷、净化那几处暗绿毒渍。同时,“玉衡廉贞”(阳火)亦微微闪烁,以温和阳火煅烧剔除深入肌理的怨毒杂质。水火交融,梵音心经默诵于内,过程缓慢而细致,容不得半点急躁。

这一入定,便是整整一日一夜。期间山风过隙,夜枭啼鸣,偶有山野小兽好奇窥探,皆不敢近前。至六月初三傍晚,赵清真才缓缓睁开眼,长吁一口浊气,那气息离体竟带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绿芒,随即消散在空中。剑身毒渍也已完全祛除。

就在他准备再次入定之际,神念微动,捕捉到山下绍兴府城方向,一股奇异的波动传来。那并非强烈的妖气或鬼气,而是一种……混乱而焦躁的“意”。这“意”中混杂着读书人微弱的守正清气、妖物被激怒的暴戾、以及一丝……极其微弱、却让他眉心一跳的熟悉怨毒——正是千面守宫妖残留的污秽气息!虽淡薄如丝,却恶毒如旧,如同一点墨汁滴入清水,正在搅动一方气运。

赵清真身形如青烟,掠下山峦,融入渐浓的暮色。循着那丝怨毒与混乱之“意”的指引,他来到绍兴城西,靠近古鉴湖遗址的一片区域。这里比城中心更为荒僻,多废弃的园圃和旧宅。那“意”的源头,锁定在一处门楣倾颓、墙垣半塌的巨大废宅前。

宅院占地颇广,依稀可见昔日豪奢,如今却荒草没膝,雕窗破败,透着一股繁华落尽的凄凉。宅院内妖气淡薄,却并非血煞凶戾之气,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、陈旧的“规矩”感,以及一股难以掩饰的……狐狸的腥臊味。这股妖气此刻正被一股暴怒的情绪所搅动,显得混乱不堪。而那股守宫妖的怨毒气息,则如同引信,正是点燃这暴怒的源头。

赵清真隐去身形气息,悄无声息地落入院中,藏身于一株巨大的、已然枯死的石榴树后。只见庭院深处,主宅的堂屋大门洞开,里面蛛网密布,灰尘厚积。一个背着沉重书箱、穿着洗得发白青衿、面容清癯却带着几分迂阔固执的中年书生,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堂中,对着空无一物的屋顶连连作揖,口中念念有词:

“诸位……诸位仙家在上!晚生刘君琢,湖广人士,赴京赶考,途经贵宝地,只因……只因天色已晚,城门已关,无处投宿,见此地虽显荒芜,却廊庑尚存,可遮风避雨,故而冒昧借宿一宵!晚生一介寒儒,身无长物,唯有圣贤书几卷,绝无歹意!若有惊扰仙家清修,晚生在此叩首赔罪了!然……然圣人云:‘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?’宾主之道,贵在和气。仙家如此声势,岂是待客之礼?还望仙家息怒,容晚生暂歇一宿,天明即走,绝不久留!”

这书生声音发颤,显然怕得厉害,但言语间却兀自秉持着那套圣贤道理,试图与“看不见”的主人讲理。在他脚边,书箱翻倒,几本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散落在地,已被灰尘沾染。

赵清真神念早已将屋内情形洞察分明。那屋顶檩梁之上、破败的阁楼之中,哪里是什么仙家,分明是聚集了数十只毛色杂乱、尚未完全化形的狐精!它们此刻正上蹿下跳,龇牙咧嘴,或是以爪叩击楼板发出咚咚巨响,或是拖动朽木制造刺耳噪音,或是故意扬起积年灰尘落下,搅得屋内乌烟瘴气。群狐眼中闪烁着顽劣、愤怒与被冒犯的光芒。

而引发这一切骚动的根源——赵清真神念锁定在书生刘君琢方才不慎碰倒的一个角落的破旧画缸。缸体倾覆,里面滚出几卷残破的字画,其中一幅半摊开的画卷上,绘着一尊面目威严、身着冕服、手持玉圭的神像,旁有古篆题字:敕封洞庭君。而在那神像庄严的面庞之上、法衣之上,赫然印着几个清晰的、沾着泥污和某种秽物的狐狸爪印!一股极其微弱、却异常精纯的守宫妖怨毒气息,正从那些爪印污渍中散发出来,玷污着神像本就不多的残存灵光,并引动了神像深处一丝被亵渎的愤怒意念!

更有一缕同样的怨毒气息,缠绕在刘君琢的衣角——他方才慌乱中,似乎踩到了什么不洁之物。

“原来如此。”赵清真心下明了。这废宅乃是这群狐精巢穴。那画缸,恐怕是狐精用来存放某些“秽物”(很可能是它们觉得不洁或厌弃之物)的容器。不知何时,一幅残留着洞庭君神力的旧画像被弃置其中,又恰好被守宫妖的怨毒气息所污染(或许是随水流,或许是其他途径)。刘君琢误入此地,惊慌失措下碰倒画缸,污损的神像重见天日,其被亵渎的怒意与守宫妖的怨毒混合,立刻刺激了巢穴内的狐精。狐精们嗅觉敏锐,对此等污秽气息尤为厌恶和暴怒,认为是这书生带来了极大的不祥与冒犯,故而群起攻之,欲将其驱逐。

刘君琢那番酸腐的“讲理”,若是平时,或许真能让领头的狐精觉得“有理”而约束部下(狐性虽狡,亦有时守旧讲“规矩”),但此刻混合了神念被污之怒与守宫妖怨毒的挑唆,反而更像是一种讽刺和挑衅。

果然,刘君琢的话音刚落,屋顶的骚动非但未止,反而变本加厉!一只体型稍大、尾巴尖略带一缕白毛的老狐(显然是头领之一),猛地将一块朽木蹬落,直砸向刘君琢头顶!同时,一个尖锐、苍老、充满了气急败坏的老妇人声音,在梁间尖利地响起(直接作用于神魂,凡人只能感到阴风呼啸,刘君琢因有微末清气,隐约能闻):

“嗷呜!酸丁!闭起你的鸟嘴!什么宾主之道!分明是灾星临门!污秽透顶!你踩了狐仙奶奶的净室,还带了这等腌臜污物来触霉头!真是该死!该死!滚出去!立刻滚出去!不然吸干你的精气,让你也变作一地污秽!”

随着这老狐的尖叫,那股守宫妖的怨毒气息仿佛受到催化,更加活跃起来,如同活物般试图钻入刘君琢的心神,引动他内心的恐惧与慌乱。刘君琢吓得抱头蹲下,面如土色,口中只剩喃喃的“子不语怪力乱神……有教无类……”,已是语无伦次。

赵清真知道不能再旁观。这书生再待下去,非被狐精的暴怒撕碎,便是心神被守宫妖怨毒侵蚀,后果不堪设想。而此间狐精受此刺激,若彻底狂暴,也会为祸一方。

他自枯树后转出,一步踏入堂屋。身形未见如何作势,却有一股无形的、清冷平和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,如同清水泼入沸油,顿时将屋内狂躁的妖氛与污秽的怨毒压下一大截。

“清净之地,何故喧哗?”赵清真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梁上每只狐精耳中,也让惊恐万状的刘君琢愕然抬头。

“又是谁?!”那尾巴带白毛的老狐精猛地探出头,绿油油的眼睛警惕地盯着赵清真,龇牙发出威胁的低吼。它感受到这道人身上那股令它极不舒服的净化气息,以及……一丝危险。“臭道士!少管闲事!这酸丁污了我家族重地,今日必不能轻饶!”

赵清真目光扫过地上污损的神像,又看向梁上狐群,淡淡道:“污秽之源,非此书生,乃画上邪氛。尔等修行不易,莫要被怨毒蒙蔽灵智,徒造杀孽,坏了道行。”

“胡说八道!”另一只较为雄壮的公狐精咆哮,声音如同破锣,“分明是他带来的晦气!这破画早就塞在夜香缸里多少年了,一直没事!他一碰就出事!不是他是谁?道士,你莫要偏帮他!不然连你一块儿赶!” 群狐鼓噪,龇牙声此起彼伏。

刘君琢见到赵清真,如见救星,连忙爬过来拽住他衣角:“道长!道长救命!晚生只是借宿,绝无恶意啊!它们……它们不讲道理!”

赵清真并未理会刘君琢的哭诉,而是屈指一弹,一缕极细微的“天权文曲”水元真罡,如同露珠般射向地上那幅洞庭君画像,精准地落在污秽的爪印之上。嗤的一声轻响,一缕几乎看不见的淡绿色烟气从画上升起,随即消散。画上那股守宫妖的怨毒气息顿时被净化大半,神像的怒意也随之平息不少。

梁上的狐精们敏锐地感觉到了变化,骚动稍稍一滞,眼中的狂暴略减,多了几分惊疑不定。

“看,”赵清真心平气和地道,“污秽已稍减。此物乃是一种极恶妖物残留之毒,最能引动嗔恨。尔等方才暴怒,半是因此物作祟。如今可愿平心静气,听我一言?”

那白尾老狐精眼神闪烁,显然察觉到了自身刚才情绪的异常,但仍嘴硬:“哼!就算……就算有点古怪!但这酸丁闯入我宅邸,惊扰我等清修,总是事实!这又怎么说?”

“天地广大,万物有灵。此宅荒废已久,尔等借居,此书生借宿,本是两不相干。”赵清真道,“他虽误触器物,却非有意亵渎。尔等修行,当知‘恕’道。一味嗔怒,只会堕入魔障,为那邪毒所趁,岂不愚蠢?”

他话语中蕴含着一丝“天权文曲”的宁静之力,如同溪流涓涓,洗涤着狐精们被怨毒激得暴躁的心绪。群狐渐渐安静下来,眼中的凶光褪去,多了几分思索。

刘君琢见状,连忙又作揖:“正是正是!晚生绝非有意!仙家大量,海涵则个!晚生这就收拾东西离开,绝不再扰!”说着就要去捡地上的书。

“慢着!”那白尾老狐精忽然喝道,它盯着刘君琢,“走?说得轻巧!你惊扰我等,又带来污秽,就想一走了之?需得赔礼!”

刘君琢苦着脸:“晚生身无长物,唯有几本旧书……”

“谁要你的破书!”老狐精嗤道,“看你是个读书人,这样吧,替我家族做一件事,便算赔罪,允你在此住到天明,且保你平安!”

“何事?”刘君琢和赵清真都看向它。

老狐精眼中闪过一丝狡黠(狐性终究难改):“离此向东三十里,镜湖(鉴湖)之畔,有一处‘禹穴’,传闻乃大禹王藏书之所。洞口有上古符文禁制,我族子弟难以靠近。但其内似有异宝灵气外溢,引人心动。你既是读书人,身具微末文气,或可不触禁制入内。你去往那禹穴之中,替我取一物出来。”

“何物?” “不知具体形貌,只知那灵气清冽甘醇,似与文墨相关。或是古简,或是玉册,你进去一看便知。取来给我,你我两清。”老狐精说道,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。

赵清真眉头微蹙。禹穴?他神念扫向东方,果然感应到一股极其古老、晦涩的封印气息,以及……一丝被封印极力压制、却仍隐隐透出的、令人心悸的邪异波动!绝非老狐精所说的“异宝灵气”!那波动深处,竟也缠绕着一缕守宫妖的怨毒气息,虽被古禁制镇压,却仍在顽强地试图渗透!

这狐精,要么是感知被怨毒误导,要么就是心怀叵测,想借这书生之手达成某种目的!禹穴岂是等闲之地?大禹王封印之物,岂是善茬?让一个凡人书生进去,无异送死!

刘君琢却听得有些心动。禹穴藏书?异宝?他读圣贤书,对先王遗迹本就心怀向往,若真能得见古圣遗泽,岂不是天大机缘?至于危险,他一时竟未深想,只觉得若能以此化解眼前危机,倒也值得一试。他犹豫地看向赵清真:“道长,您看这……”

赵清真冷冷瞥了那老狐精一眼,目光如电,看得那老狐精一个哆嗦,下意识地缩回头去。他对刘君琢道:“书生,禹穴乃先王禁地,岂容轻入?内中封印之物,恐非你能承受。莫要受了蛊惑,枉送性命。”

老狐精急了,在梁上尖叫:“道士!你休要危言耸听!那分明是祥瑞之气!我族世代居此,岂能不知?你这般阻拦,莫非是想独吞宝物?酸丁,别信他!你若不敢去,现在就滚出奶奶的宅子,看你能不能活着走到天亮!”群狐又跟着龇牙威胁起来。

刘君琢看看面目狰狞的群狐,又看看神色凝重的赵清真,再想想自己无处可去的窘境,一咬牙,竟对赵清真道:“多谢道长好意。但晚生惊扰仙家在先,赔礼也是应当。况且禹穴乃圣王遗迹,晚生心向往之,若真有缘得见遗泽,虽死无憾!晚生……愿往一试!”

赵清真看着他眼中那点被“圣迹”和“道理”点燃的固执光芒,心知这书生迂阔之气已起,再难劝回。也罢,让他吃点苦头,或能明白世间并非处处可讲“理”。自己正好也要去查探那禹穴异常的根源,或可暗中跟随,见机行事。

“既然如此,你好自为之。”赵清真不再多言,转身一步,身影便淡去在门外夜色中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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